追风的人,都是盲目的人

|忧伤草2

  所有的日子都会老在尾随而来的岁月里,我不是那个奔跑的人,一切奔跑都无济于事,席卷而来的黄土总会揪住我们,塞进尘土浮眼的生活里。谁又能从生活里跑掉,做一条漏网之鱼谈何容易。

  二十三年,我多像一些经不起风吹的蝗虫深陷在蒿草里,被贪心的胃捆绑完一生。我的生命高不过一棵尺把长的野棉花,你们又何尝不是,纵然抖抖倔强的翅膀,也飞不到另一个村庄去看看别处的生老病死,去忘记那些泡苦了整个夏天的芨芨草。秋风一来,我照旧会眼麻手酸,曾肥胖一时的身躯也已枯萎,找个宽阔的地埂坐稳,把疲惫不堪的前半生摊开,像铺展我踏遍的田野。要不是甩不掉的岁月踩痛我的脚后跟,我也许早早就坐在某一天不走了,就像一头牛一样没有鞭子它早就卧在半路了。

  秋风一茬,人老一截。

  某一天,终于当我坐在地埂上时,就让岁月先我而去吧,多少年前他和我一样还是个孩子,就跟定了我,现在他也跟老了,蹒跚而行,不像年轻时那么气盛,那么尽职尽责不给我喘气歇脚的机会,不留心就碰的我头破血流。现在他确实老了,他已经知道我是个规矩的人,是个不屑于奔跑的人,他看透了半辈子的风景看穿了我隔年的背影看老了我满头黑发如霜。现在,我多想拉他坐下,像两个老伙计或者黑透了的蟋蟀,互相熬着多年前的罐罐茶,叙叙一路而来的往事,还有因为一场猝不及防的雨,把我们泡湿在了麦茬地里,再也没有找到土疙瘩下面回家的洞。可没有,我看见他黄土蒙脸汗水干涸,只是朝我点了点和我一样苍茫的头就走了。

  没多久,茶已凉透,一个人喝茶比一个人喝酒更加悲凉。就把茶留给过路人吧,但愿岁月和他们能坐下并肩而饮。

  我又得启程了,毕竟霜落一层,眼麻十里。

  一个人,用前半生被岁月赶着走,走的磕磕绊绊,一路怨言,而后半生一个人就逼着自己跟着岁月走,走的身后尘土飞扬,走的苍老像洒满路的驴粪蛋,无人问津。

  奔跑又有何用?

  那些沿着大咀梁跑成飞一样的人,撅着屁股甚至把双手也裁成了翅膀,这又何妨?

  我能准确的认出那个跑得最快的人是麻五的儿子,他是村庄里我们这一辈最善于奔跑的人,他用长满羽毛的双手趁我刚不吃奶时就娶妻生子垒砌了三间瓦房,多有一骑绝尘的味道,多像一棵挂满果实的树。麻五就是给儿子早早的浇粪剪枝施肥的人。可多年以后,巨大的生活先一步提起了麻五的儿子,一头丢进了羊湾里的几亩薄田里,给一家老小五张嘴和一张贪婪的生活岁岁纳贡,无头无尾,没有翻身。当我摸黑提着半瓶老酒去找他谝传时,他仍旧在地里劁玉米杆,把整个村庄的夜色劁的哗啦啦响,直到黑暗挤满了他的瞳孔,他才摸着石头回了家。日子像蜘蛛网一样挂满了他漆黑的身躯,那一夜,他比谁都走入梦里的慢。

  速度并不会让我们甩开永远黑黝黝的影子,奔跑又有何用,只会徒生疲劳,当最后一锨土埋掉我的棺盖时我才明白,慢下来,也许才是生活的理由,慢下来我们才好决定一生得挂多少果实,慢下来我们才能安排妥当一辈子的步伐,慢下来我们才可跟紧先行一步的岁月,慢下来,我们才会弄清楚活人的道理。其实所有人都在最后一锨土埋掉棺盖时,才明白了慢下来,生命需要慢下来,慢过葎草上用一辈子在走完一片叶子的蜗牛,我们比蜗牛能聪明多少,一只蜗牛花所有的功夫记住了一片叶子,一片叶子上有多少绿色的沟沟壑壑,一片叶子用多少时间肥起来瘦下去又落进下一场季节。而我们那么快,甚至飞着,花很多的时间去追赶一场空虚的风,我们又记住了什么。

  可惜所有人明白时所有人死了,只骗落了一些亲人的眼泪,却把一生最重要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咽进了一座孤坟的肚子里,一座坟只埋了几个字。又有谁会挖开坟寻找一番,没有人,因为挖开一座坟和挖开一脑袋记忆没有区别。那样太慢了,会花费多少精力,熬死多少人,也未必就能在生满红色蚯蚓的泥土里找到几个锈迹斑斑的字。没有人舍得这些时间,没有人有这么巨大的耐心。人们宁愿盗取几件墓穴里的破灯烂碟也不去寻找先辈们留下的最珍贵的宝藏,毕竟那样太慢了,毕竟吹过西山梁的风闪了光阴的腰,毕竟我们只有奔跑才会把一生的错觉当做最实在的感觉。

  其实追风的人,都是盲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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