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把久别重逢,当作初相遇
深夜的机场,灯火通明,没有表情的人群提着行李东西南北地游走,走下飞机的空姐也卸下符合国际标准的微笑,疲惫地混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但我仍喜欢独自来到远方,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洪荒之中,偶然寻到了一闪而过的微光。
飞机在万米高空之上,云朵以蓝天为布,这样的景致不止看过一次,但我依然偏爱云南上空的云彩。这里的云很低,仿佛一伸手便可摘到自己想要的那一朵。
走出机场,天空蓝得有些暴力,像是对远道而来之人的赏赐。
坐上游览车,就这样穿过参差分散的民居村落,来到提前预定好的民家客栈——我偏爱它独有的当地特色与浓厚的家的气息。
沿街而走,看到格外茂盛的草木,依山而建的城墙,耸立的门楼,以及随风而起的染布,真切感受到这里温热的记忆,以及缓慢跳动的脉搏。
这是一个装满了故事的地方,让人不忍心辜负。
第二天在街上随意游荡时,看到一个大概和我一样年纪的女孩儿在问路,我走过去,告诉她所要去的曼旦村距离此处很远,坐车大概要三个多小时。
她带着一口浓重的台湾腔对我道谢,随后又问我该去哪里坐车。当天我并没有特别的安排,便决定随她一起再去一次。
她让我在原地等她一下,说要到客栈里拿一些东西。等她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匣子,用黑色棉布包裹着。
汽车行在通往曼旦村的路上有些颠簸。临窗的她没有睡着,也没有看窗外山水相映的景色,而只是瞅着黑色的匣子。汽车在转弯时,为躲避前来的车辆,猛然刹车,这使她的身体也猛得前倾,匣子被甩出手。我在惊魂甫定之时,急忙将她的匣子捡起,交给她。
汽车重新启动后,她看了一会儿风景,终于转过头来向我说与这个匣子有关的故事。
而我早已准备好,侧耳倾听。
“痴情的人爱到深处,便与自己的生命有了关系,而有的人则甘愿将生命付于几乎是毫无结果的等待。只是,所有的等待,都像是概率事件,分子微弱,分母浩瀚,那个说好要回来的人,最终或是在远方过得安然无恙,或是在某个角落以惦念为食,滋养渐渐枯萎的生命。”
她告诉我说,她的爷爷便这样等了一辈子。临到生命终结仍是心有不甘,便留下遗言托付她替他去寻找年少的爱人。
她就这样抱着爷爷的骨灰,从台湾飞到西双版纳。由于时间太久远,她只得按照当地人的指示,跟随着微弱的线索,一家一家寻找。
她将匣子放在腿上,从包里拿出一叠厚厚的信笺给我看。信纸最后的日期从五十年前一直延伸到去年,字迹清晰却带着一丝颤抖。
他只是机械地写着信,并没有胆量将这些信笺寄出,怕得不到回复,也怕她早已嫁为他人妇。当初他跟随家人去往台湾,发誓要将她带上,但父母坚决不同意,并以死相逼。他到底将他们的爱情辜负,在她的哭泣声越走越远。
时间并没有治好爱情的伤,尽管在父母的安排下,他与一位台湾女子成婚,但仍旧无法释怀。说到底,未曾得到的,总是霸道地占据着心房,倒是时时相见的眼前人,成了可有可无的白玫瑰。
爱情中的阴差阳错,或许正是如此。
下车之后,我们穿过一片原始森林,远远地便看见杆栏式傣家竹楼,周遭除却蝉鸣鸟叫,以及来去自如的风,丝毫没有喧嚣的声音。
她走得格外小心翼翼,像是在执行一种神圣的使命,一举一动似乎都具有庄严华妙的仪式感。走进村寨后,我们向背着箩筐准备去采摘野果的年轻妇女,坐在门口下棋的老人打听情况,都是无果而终。
跑遍了大半个村寨,眼看日落西斜,我们只得找一家客栈,暂且休息一晚。如若明日再找不到,便只能再想其他的办法。
简单吃过晚饭之后,我们随意在街道中穿梭。月光像是被清水洗过一样,明澈至极。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听到一户人家传来歌声,我听不懂歌词,只觉旋律甚美。而她在一瞬间的诧异之后,情不自禁地和着节拍唱起来。唱着唱着,声音中便带了轻微的哽咽。
她携了我的手,便朝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跑去。歌声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悲伤。大概十分钟后,我们看到了一个坐在门槛上唱歌的女孩儿。
她走上前去问这个女孩儿从哪里学来的歌,这个女孩儿说是住在村寨后面一个独居的老婆婆教给她唱的。她点头道谢,对这个女孩儿说,她也会唱这首歌,是她爷爷教她唱的。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胸腔。隔着海峡与生死的两个老人,终于可以久别重逢。
第二天,她抱着匣子,我拿着装有信笺的书包,穿过村寨,在密林之中找到掩映的一间小房子。一位戴着老花镜的老婆婆,正在竹编的箩筐里择豆角。头上的银丝被风刮乱,遮住眼角时,她便一手放下豆角拢拢头发。
不知为何,还未走近她,我们都不约而同湿了眼眶。我们将信笺与黑色匣子一起放到老婆婆面前的石板桌上,老婆婆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第一次抬起头看着我们。眼神中不是喜悦,更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漫长的等待岁月。
安德烈·纪德说:“我生活在妙不可言的等待中,等待随便哪种未来。”
在无数次翘盼、焦急、恐惧、辜负,甚至是绝望的等待中,她终于等来了一个结果。
隔着生死,她仍会像初相遇那样,重新爱他。
在我们如释负重般慢慢走出她的小房子时,我们听到原始森林中回荡起老婆婆的哭声,久久挥散不去。